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梦长安:世界是永久的渴望,也是永久的失望丨周末读诗

0次浏览     发布时间:2025-05-03 12:45:00    

有家归未得

清 王原祁《富春山图》

《落第长安》

(唐)常建

家园好在尚留秦,耻作明时失路人。

恐逢故里莺花笑,且向长安度一春。

来到西安,就离开了故乡,离开了父母。虽然仅仅几十公里,但俨然两个世界。故乡的遥远,就像我的童年。

故乡不是空间概念,是时间概念。我把父母遗弃在过去,一个正在死去的地方,这令人悲伤。走在西安的大街上,我既不属于过去,也不属于未来,而只是茫然的现在。每喝咖啡,歉意从我心里生起。我好比不存在于现实中的点,如美国诗人奥登所说,与之最接近的近似值是精神分裂。

有时我试着用父母的眼光看城市,世界就会呈现出虚假与荒诞的本质。就像那天和父亲去山里,走了十几分钟,他不想走了。我问他不爱山吗,他笑说山就是个山,没啥爱不爱的。这话真是一语解脱。当我们专为看风景,我们已不在风景里。如今登山者常说征服一座山,未免幼稚,你登不登山,山都在那里,又没招惹你,你征服山做什么。你来人间一趟,因循度日,转眼就走了,你能征服什么呢。

在西安想起长安,想起诗人常建。那年春天,进士科考试放榜,常建落第。自隋唐开始,科举考试成为大多数士子唯一的仕进之路,竞争十分激烈,落第乃绝大多数考生的现实。即使大诗人杜甫,也屡试不第,为求功名困在长安十年。

落第使人失意,许多士子只有黯然回乡。王维诗《送綦毋潜落第还乡》,即写于这时候,“行当浮桂棹,未几拂荆扉。远树带行客,孤城当落晖。”友人离京返乡,目送他的身影孤单远去,王维心中不禁感伤,但仍委婉勉励:“吾谋适不用,勿谓知音稀。”

一些家乡太远的士子,落第后选择留守长安,待明年再战。常建家在秦地,却也不回去,这不合情理。大概有相识的人问他为何不回,是不是家迁徙去了外地,他以诗作答,第一句便道:“家园好在尚留秦”,家园好端端的仍在秦地。那为何不回去?

“耻作明时失路人”,关键词是“耻”,没考中进士,他觉得羞耻。不要消极地看待耻,知耻近乎勇,无耻之耻,耻也。一个不知道羞耻的人,才真该羞耻。知耻说明人是有灵魂的。这句诗的高贵,更在于虽然落第,但不怪社会,不怨天尤人,反而觉得生在明时,没有出路,自己感到惭愧。温柔敦厚,诗教也。王维送綦毋潜的诗,同样温柔,起始两句:“圣代无隐者,英灵尽归来。”既肯定了时代,又赞美了友人。考不中,未必是对个人才华的否定,正所谓成事在天,需要诸缘具足,若暂不具足,亦坦然接受,平心静候。岂可痛哭流涕,叫嚣怨怼,到处倾诉个人的“不幸”?

常建不想回去。“恐逢故里莺花笑,且向长安度一春。”这两句的语气并不悲戚,而是平缓,“且向”的姿态是随遇而安,此时回故里,恐逢莺花若笑,不如在长安过一个春天。莺花笑,多释为嘲笑,即笑他落第而归,意思是好,然而细味此诗,常建并不如此消沉,他更像是担心归家后流连光景,蹉跎年华。

开元十五年(727),即落第后第二年,常建果然考中进士,与王昌龄同榜。他倒没有格外兴高采烈,只是实现了一个心愿而已。而后他任盱眙尉,很快就对仕途失去兴趣,于是选择隐居,了此一生。

那天我走在西安莲湖区,周围都是新兴住宅楼,道旁两行高大的法桐树,街上人车熙攘,树影车声,一个红尘世界铺开在下午的太阳下。看着路上买菜回家的人,带孩子的人,我想起梅子姐,她离过三次婚,至今单身,听说前些年在西安买了房。不知她生活怎样?听说她在商场卖衣服,又是听说,关于她的消息都是听说的,她不和谁联系。一个人为争志气,该有多少不得已!离家这么近,却不回去,不是不想回去,是不能回去,离婚成了她的耻辱,我知道她并不觉得,但她的父母觉得。定居在几千里之外,我比她回去次数更多,她母亲每见我就说:“你梅子姐——”,才一开口,眼圈就红了。

孟郊的不自持

清 王鉴《春山烟霭图》

《登科后》

(唐)孟郊

昔日龌龊不足夸,今朝放荡思无涯。

春风得意马蹄疾,一日看尽长安花。

我不喜欢唐代诗人孟郊,不喜欢他的苦吟,也不喜欢他这首名作。为什么?因为得意忘形不可取。那为什么还要读这首诗?因为大多数人都是孟郊,也就是说,他的心态有普遍性。大多数人一辈子郁郁不得志,总觉得生不逢时,常恨没人了解自己,或是怀才不遇这种老掉牙的问题。

孟郊在诗歌史上留下一个苦寒的形象,尤其展现在“食荠肠亦苦,强歌声无欢。出门即有碍,谁谓天地宽?”之类的诗句。读他的诗,似乎他真的很苦,其实不然,苦不苦,苦到什么程度,这完全是主观感受。孟郊说他吃荠菜肠子都觉得苦,唱歌也高兴不起来,出门处处有障碍,最后还反问谁谓天地宽。单纯的读者会被这些话欺骗,被哄去陪他哭,但是我不会,并非我不单纯,而是略懂格物致知。为人在世,先格物再致知,只有洞察事情的本质,才能有智慧的认知。某些人喜欢言苦,言苦对于他们是一种享受。好好的吃荠菜,也要想到苦,天地何尝不宽,并没有谁在障碍你。孟郊诗风瘦硬,有“诗囚”之称,他不是被诗囚禁,而是被自己的狭隘囚禁。

写这首诗时,孟郊已年近五十,唐德宗贞元十二年(796),他终于进士及第,登科后狂喜,按捺不住心中得意,一吐为快,而成此诗。“昔日龌龊不足夸,今朝放荡思无涯。”好像开启新纪元,过去彻底过去,那些不如意的经历,不值得再提起,都一笔勾销,人生从此翻篇,当下心中快乐无涯。一朝擢第,荣耀乡里,此乃人之常情,并无不好。

但接下来他说:“春风得意马蹄疾,一日看尽长安花。”这就很不自持,流露出暴发户的小家子气。此前偶不遂志,屡屡哭泣,孟子曰:“莫非命也,顺受其正。”孟郊非能委顺者也。年近半百,始得一第,而放荡夸咏,亦非能自持者也。今人多将这首诗误读为潇洒,其实真正高情的是常建落第后的“且向长安度一春”。宋代葛立方在《韵语阳秋》中说:“(孟郊)至登科后诗,则云‘昔日龌龊不足夸……一日看尽长安花。’”议者以此诗验郊非远器。宜哉!

无论何种处境,智者都会清醒,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,说话做事留有余地。长安之花,岂能一日看尽?所以向来识者评此句为谶语,非远大之兆。

登科并非从此飞黄腾达,只是进入了官场,一个更加身不由己的地方。孟郊在洛阳铨选后,出任溧阳县尉,很快又抑郁不得志,于是放迹林泉,徘徊赋诗,自伤自怜,以至公务多废,遂辞官。后来经河南尹郑庆余举荐,两度出任,最终在第二次出任途中暴疾而卒,生卒年不详。

人来到世上究竟是为了什么?我想绝不是为了名和利,这就是为什么名利从来不会真正给人带来幸福。只有超脱于名利者,才能驾驭名利,否则便被其束缚,甚至成为名利的囚徒。百里奚爵禄不入于心,故能饭牛而牛肥,使秦穆公忘其贱,与之政也。大道至简,厚德载物,诗格高下在于人格,格局小则终日困顿,举步皆碍,纵或有才,其才亦不足道。

如今西安是一个全新的世界,但这只是表象,实质还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,天下攘攘皆为利往。我们还可进一步问,世界真的是这样吗?不,世界不是物质的堆积,世界是永久的渴望,以及永久的失望。

坐在顺城巷的露天茶座,从这个角度看城墙,城墙显得巍峨,如山如河。一个个游客,或在墙根,或在墙上,都很渺小。提醒广播循环播放,没有什么比这种噪音使游客更像游客。所有这些,都不属于我的精神生活。我将目光落在对面槐树的绿荫上,初夏的风又暖又凉,树叶瑟瑟清响,我的思绪飘向青泥河,飘向河里那些石头,飘向旷野那条白净的路。

作者 / 三书

编辑 / 张进 李阳

校对 / 赵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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